污染曝光后,张家界市、县在全域范围开展了溶洞和非法倾倒固废“拉网式”大排查,不少溶洞都存在垃圾堆放和养殖污染问题。这些行为不仅破坏了溶洞的自然生态牛顾问策略,也对当地的饮用水水源和居民生活造成了影响。
记者|栾若曦
编辑|王珊
洞穴里的垃圾
时隔半个多月,符正还记得自己5月29日下到大田坑溶洞里的场景,里面到处都是垃圾,站在底部抬头往上看,垃圾堆得足足有七八层楼高,“触目惊心”。
符正说,垃圾经年累月堆放在这里,其实没有太刺鼻的气味,但身处垃圾堆中,垃圾发酵的水汽围绕着身体,会粘着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脚底下踩得垃圾也是软绵绵的,有些地方一踩,一只脚会完全陷进去,“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如果不是身上绑着绳子,不知道我会不会陷到垃圾里面去,拍完视频实在待不住,只在下面停留了四五分钟,立刻上来了。”
溶洞里的垃圾(图源@小符哥哥 抖音视频截图)
符正是一个做户外运动的社媒博主,经常发布自己野外绳降、探洞潜水的视频。今年3月份开始,有环保博主找到他,希望他能够利用探洞技术去关注一些溶洞、天坑(喀斯特作用形成的一种特殊的特大型塌陷地貌景观)污染的问题。“我觉得这样很有意义,就一直做下去了。”符正探的这个溶洞位于湖南省张家界市慈利县东岳观镇彩球村大田坑。
这不是符正在慈利县发现的第一处被污染的自然景观。5天前,他曾到过彩球村约10公里外的通津铺镇杨家坡溶洞,也是被垃圾围堵。符正记得那天抵达后天色已昏暗,洞口周围许多杂树杂草,从洞口往下基本什么也看不到。他固定好绳索,头上戴着配备探照灯的黄色安全帽,慢慢下降到洞穴深处。“洞的垂直高度大约100多米,洞口浅层周边堆得都是垃圾,还有一些垃圾随着地下暗河流到很深处。”
随着下降深度的增加,符正还看到了已经被沁成黑色的钟乳石,“一开始灯照过去的时候,还很纳闷,怎么这么黑?还以为是煤块,走近才看到钟乳石上方有一个洞,有污水从上面流下,看上去像是猪粪水。”符正落到溶洞底部,边走边拍,地上还有已呈黑色的石笋,一处约有5米宽的河道,混着从洞顶留下的污水,正缓缓往下流,符正在里面停留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目测里面有几个足球场那么大。”从溶洞口出来,已是凌晨一点钟左右,符正橘红色衣服上满是尘土。
符正基本上会在探洞当天把拍摄的视频上传到社交媒体上,这些带着黑色钟乳石和垃圾山的画面一经发布,很快引起了外界对慈利县溶洞污染的关注。6月8日,慈利县发布情况通报称,经核查,大田坑溶洞、杨家坡溶洞污染物主要为禁止焚烧垃圾后至城乡环卫一体化前(2010年至2016年期间)倾倒的生活垃圾。当天,慈利县通报溶洞垃圾处理进展:截至6月8日18时,两洞累计清理垃圾51吨,杨家坡溶洞垃圾已基本清理完毕。
“最初慈利县处理垃圾的方式是由个人焚烧,村里人群聚集的地方,基本出门走两步就能看到一个水泥砌的垃圾焚烧池,生活垃圾丢进去直接烧。”生活在慈利县的村民潘越对本刊记者回忆称。2010年,当地开始禁止焚烧垃圾。慈利县岩泊渡镇村民迟宏对本刊记者表示,大约直到2015年才陆续开始统一回收垃圾,现在基本每个村都有专门收垃圾的人,统一把每个村小组的垃圾拉到大的垃圾池,然后镇政府安排环卫车再运到镇上的垃圾池集中处理。
东岳观镇镇长张敏接受媒体采访表示,当时城乡环卫一体化尚未实施,生活垃圾禁止焚烧,但允许就地掩埋,因大田坑溶洞内无地下水,便被选定为垃圾倾倒点,东岳观镇及周边几个镇部分村庄的垃圾均被倾倒于此。直至2016年,镇上建成垃圾转运压缩站,生活垃圾统一运输至垃圾焚烧厂处理,此处才停止垃圾倾倒。
事实上,倾倒垃圾溶洞远不止这两处。潘越表示,自己是张家界某洞穴探险组织成员,他们曾在2016年至2019年间在慈利做探洞活动,那时就已发现有的洞中出现陈年垃圾,“我们大约走访了10来个深度100米左右的天坑,100多个洞穴,深入山林的地方相对好一些,特别是在村庄附近、公路旁边,人比较容易到达的洞穴,里面基本上肯定有污染,只是污染程度的不同。缺少保护意识的话,村民可能顺手就会往里面倾倒一些垃圾。”
被污染的饮用水源牛顾问策略
6月9日凌晨,湖南省张家界市生态环境局发布通报,公布了慈利县通津铺镇燕子社区某大型养殖场涉嫌环境违法办理情况。通报称该场存在以拖延执法人员等方式阻挠环境保护主管部门的监督检查、违反环保“三同时”制度、雨污分流不到位以及利用渗井、渗坑、裂隙、溶洞等逃避监管的方式排放水污染物等涉嫌生态环境违法行为。根据地下水监测数据综合分析,该场的生产经营活动对所在区域及周边地下水环境造成污染影响。
救援队对不同点位的河水和溶洞出水进行采样(图源慈利发布)
“其实对我来说,溶洞里的生活垃圾影响还好。”慈利县东岳观镇村民安宇凡对本刊记者表示。在安宇凡的认识里,毕竟生活垃圾大部分都是垃圾固体,不会释放什么微量元素,掩埋在溶洞里对外界环境影响应该是可控的,“我更担心养猪场的不当排污,它们排的是液体,很可能会渗透到饮用水源里。”
慈利县此前就曾发生过养猪场污染饮用水源的事件。今年3月份,杨柳铺乡向峪村一溶洞也被曝光污染事件,该溶洞距离洞庭湖支流沅江重要支流澧水约两公里。该溶洞曾是优质水源,夏季村民常取用洞中冰凉的泉水,但随着附近种猪场的建成,溶洞水逐渐发黑发臭。杨柳铺乡乡长曾凡银对媒体证实,该溶洞在2011年前为村民饮用水源,涉事种猪场已被移走并立案调查,初步判定污染原因为消纳过程中污水下渗。而去年5月,慈利县龙潭河镇金富养殖场直排天然溶洞的污水还导致被划定为一级饮用水源保护区的黄石水库附近河流漂浮养殖粪污黑水。
中国地质学会洞穴专业委员会委员、西南大学旅游研究所所长杨晓霞教授对本刊记者指出,溶洞中的地下暗河四通八达,会连接到其他的洞,甚至影响到饮用水源,缺乏环保意识往溶洞排放垃圾和污水,对当地的地下水会造成污染,进而影响用水安全。
溶洞污染曝光后,张家界市将慈利县作为重点区域,推进岩溶洞穴垃圾污染、畜禽养殖污染等突出环境问题的整改工作,对全市尤其是慈利县范围内的岩溶洞穴和畜禽养殖污染展开了全面摸排。据媒体报道,截至6月12日,三合镇共摸排了岩溶洞穴157个,其中存在垃圾或其他问题的共57个。三合镇共排查10头以上养殖户88户,其中26家存在设施不完备等问题。这里面,三合口村一家养殖规模约800头猪的养猪场,因池体裂缝导致渗漏,对下方溶洞造成一定影响。通津铺镇是养殖大镇,10头以上规模养殖场有400多家。岩溶洞穴摸排147个,40多个存在问题,部分曾被倾倒垃圾。在通津铺镇范围内,除了杨家坡溶洞周边的三个养猪场被立案调查外,还发现三家存在问题,其中竹叶坪村有一家养殖场涉嫌直排天坑溶洞,市场河社区一家养殖场向市场河支流排放污水。
根据《慈利县志》记载,养猪是慈利的传统家庭副业,“欲求富,养母猪”。从事畜牧行业服务产业链工作的张乐乐表示,大规模猪场产生的污染物主要是粪便,同时伴有给猪圈消毒所用的氯制剂,还有少部分饲料中的抗生素。为大型养殖场做污水处理的张全对本刊记者介绍,一般情况下,养猪场排污要达到国家三类水排放标准,猪场规模不同配备的排污设施成本也有所不同,例如要处理10000头猪的污水,前期基建和采购设备约要投入七八十万,1000头猪大约产生5吨的污水,后期还要持续投入电费、维护费和药剂费,处理一吨污水,运营成本平均10块钱左右,“其实现在排污流程工艺都比较成熟,以现有技术达到排放标准并不是多大的难题。”张乐乐指出,一般来说,治污环保的成本不会超过整体养殖成本的5%,行业内已经不再把环保排污当成棘手的问题。
根据安宇凡的观察,慈利县家庭散养猪仔的数量一直在不断减少,倒是较成规模的养猪场数量越来越多。在刘康的印象里,慈利县养猪户锐减大概是在2018年非洲猪瘟爆发之后。刘康在慈利县运营一个养猪场,生猪在栏量约200头左右,“我记得当时非洲猪瘟导致家庭散养户的损失比较大,我们村子里原来100多户,都养个两三头猪,非洲猪瘟最严重的时候,10头里面能死了7、8头。”张乐乐分析称,由于在平原地带养猪发非瘟的概率很大,大约2019年之后,许多大型养猪场都选择建在山里,有物理隔断会让人员交叉没有那么频繁,这样比较好防控,做疾病净化的难度会相对低一些。
洞的垂直高度大约100多米,洞口浅层周边堆得都是垃圾,还有一些垃圾随着地下暗河流到很深处(图源央视新闻)
随着养猪场往山里走,排污不当的问题其实会有凸显。张乐乐说,养猪卖不出太多的附加价值,谁的制造成本更低,谁的利润就越高,有的场子想要节省成本的话,可能就不会在环保方面投入太多,导致当地环境受到污染。每个地区的监管严格程度都不同,另外在非洲猪瘟的大背景下,一个人要进入到大规模养猪场里面甚至需要隔离几天,这些也一定程度上制约了监管部门对猪场的排查。
多名慈利县村民对本刊记者表示,自己目睹过养猪场不当排污的场景。潘越走访天坑洞穴时,见过周边养猪户会把污水直接排入天坑。迟宏回忆自己曾在3年前去往龙潭河镇水坪村那边钓鱼,当时能看到天坑地缝里正排出污水,把周围一条小河污染的不像样,隔着几百米都能闻到臭味,和养殖场的味道一模一样。迟宏本身从事水电行业。他有认识的同行曾给一些大型养猪场做过管道工程,发现有的养猪场没有做污水处理环节,直排污水,后来河水污染被发现,又开始找人安装水泵把受污染的河水抽回。
缺乏保护的溶洞
慈利县得名于“土俗淳慈,产物得利”,是一个“七山半水分半田,一分道路和庄园”的山区县,它地处武陵山脉东部边缘,全县800米以上山峰就有278座,其山石资源丰富。慈利地貌一大突出的特点便是“喀斯特地貌”,也称岩溶地貌,是我国湘西北喀斯特地形发育地区的一个组成部分。地表喀斯特地形包括溶沟、石芽等,地下喀斯特地形则有溶洞、地下河等。
常薇薇在慈利县生活了20多年,在她印象里,溶洞天坑这些都是村里人从小见到大的东西,大家早就习惯了它们的存在,喀斯特地貌其实是村落生活背景的一部分,有些溶洞侧面有竖着的入口,夏天的时候,有村民会去大一点的溶洞里面避暑,还有人在溶洞外面搭台子唱戏娱乐村民,村民可能会借用路边小一点的溶洞储存柴火。常薇薇说,村子里很少科普强调有关喀斯特地貌的知识和价值,“真的太普遍了。尤其对于老年人而言,溶洞更是司空见惯,以前道路不通,他们经常需要走山路,比年轻人更常见这些洞穴天坑。”
湖南省张家界黄龙洞风光(图源视觉中国)
“喀斯特地貌的价值是多方面的,例如从科研角度来说,洞穴中的石笋是由过去滴水沉积形成的,记录着石笋成长过程中的气候变化,是研究古气候的很重要载体。另外,洞穴中的生态环境与地表有光环境有很大的不同,其生态系统基本是在无光环境下发生和演化。再加上洞穴往往是古地下水和现代地下水运动的主要场所。所以说洞穴是研究生物多样性或地下水运动的绝佳空间。”西南大学地理科学学院教授杨平恒对本刊记者表示。
美利坚大学环境科学研究员大卫·卡尔弗进一步向本刊补充道,由于喀斯特地貌的特殊性,一旦造成污染,污染物往往会垂直和水平移动,因此污染物的移动路径往往难以预测,污染物移动的速度也会比非喀斯特地貌快上许多,给后续污染治理和生态修复也会带来很大挑战,“20世纪80年代,弗吉尼亚州一处洞穴被锯木厂用作锯末倾倒场,洞穴入口处已被完全填满。州政府介入并强制要求业主进行修复。目前,该洞穴的情况已大幅改善,水质清洁,原有环境中特有的动物群也得以恢复,但这一过程至少耗时十年。”慈利县的一位干部在接受采访时提到,部分养殖场未处理的粪水直接排入溶洞或渗漏,同时,饲料添加剂、防疫药剂中的重金属、抗生素,以及粪水中的氨氮磷等污染物,也随废水进入溶洞或河道,这些污染治理起来,将是一项系统工程。
溶洞清理现场(图源央视新闻)
虽然张家界市、县在全域范围开展了溶洞和非法倾倒固废“拉网式”大排查,但这还是没让村民们彻底放心,迟宏担心眼前的清理和监管治标不治本,乱排乱放会故态复萌。安宇凡也有相同的担忧,其实污染问题此前就出现过,2024年慈利县人民检察院就对慈利东方希望养殖场排污问题提起过民事公益诉讼,但整改风头过去,依旧排污,周围农户还是臭气熏天,苍蝇满天飞,“农村人靠地吃饭,没法因为污染说走就走,人搬走了地怎么办,只能多发声,让外界都关注慈利的污染问题。”
在本次污染被曝光之前,慈利并未就全县溶洞底数、分布、环境开展过摸底。杨晓霞说,摸排洞穴资源对于各地都有一定挑战,“好多洞穴的洞口比较隐蔽,不易发现,有很多洞穴都是当地修路或者建设工程的时候,被偶然发现,想要把洞穴资源完全普查清楚,国内外都很难做到。”
缺乏洞穴保护措施,也不只有慈利县。杨平恒补充到,国内除了景区和保护区,大多野洞子几乎都处于无人管理和保护状态,这主要是因为产权不清,国内还没有针对类似洞穴等地下空间的立法,有必要对其究竟归国家所有还是归集体进行确权,“例如地下矿产资源明确属于国家,但一个野洞子究竟属于国家还是属于村集体仍不清楚,就好像一个没有明确归属的房子,没有主人,没有明确管理主体,就没有谁有义务或者权利去管理好。洞穴家底不清,缺乏系统的调查,洞穴中存在什么样的地质遗迹资源,哪些与地下水密切相关?这些都搞不清楚的话,也很难对洞穴做有针对性的保护。”
杨平恒说,全国各地对岩溶洞穴的保护各有不同,像贵州、广西等喀斯特地貌的“大省”保护措施就比较全面,主张对洞穴资源摸清家底,有初步的地方洞穴司法保护令或立法计划,这些都是可借鉴的措施。除立法层面外,也要对岩溶洞穴周边居民企业做好科普,提高他们对地下空间的保护意识,严格遵守环境保护法律,避免污染岩溶洞穴。
溶洞清理现场(图源央视新闻)
在杨晓霞看来,在避免垃圾和污水等污染溶洞生态的前提下,经济活动和保护喀斯特地貌景观并不矛盾。杨晓霞说,国内90%的溶洞开发还是以旅游观光为主要方向,判断洞穴是否具有旅游开发价值,目前主要考虑的标准有景观的丰富程度与奇特度等。但其实,开发利用得当,溶洞还会给当地带来其他经济效益:可以利用溶洞恒温环境种植豆芽、蘑菇,借助溶洞窖藏酒品……“一个洞穴开发的好,可以带动该区域的经济发展,如重庆武隆区,原本在当地属于国家级贫困县,当地农民偶然发现了芙蓉洞,专家指导开发后,成为重庆的旅游大区。未来慈利县的溶洞资源,还需要在专业人士的指导下,在注重保护的前提下,科学合理地开发利用。”
(应采访对象要求牛顾问策略,除符正、杨晓霞、张乐乐、杨平恒、大卫·卡尔弗外,其余均为化名。)
方道配资提示:文章来自网络,不代表本站观点。